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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权瑜】蓬山此去

Summary:黄龙元年,周瑜死而复生,岁月向前走,他的生命向后倒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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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龙元年九月,皇帝东归建业。

行至乌程,一巨龟拨水而来,近到湖缘,通体雪白的龟壳骤然破水而出,龟足踏上岸来。有顷,孙权闻此异事,步下轿辇,向震泽遥遥一望。只见那白龟面目祥和,似有灵智,朝着孙权屈腿下拜。不待孙权走近,只抻着脖子向孙权嘶叫一声,便化作了一滩雪白的灰泥,唯余一枚酒翁大小的白色龟壳卧在那摊灰泥之上。

孙权命人拾起龟壳,便复又登上轿辇,往新都去了。臣僚贵眷,并上其车马随从,带着各地献上的物产,卷挟自江陵至吴会的风尘,浩浩荡荡地涌向建业城。

支谦说,昔有军士放白龟于湖泽,后投江而得白龟相渡,此之谓因果报应、菩萨渡救。又说,上有蓍,下有神龟,能得百茎蓍,并得其下龟以卜者,百言百当,足以决吉凶。

火红的炭灼灼烧着,滚滚的热浪将长沙桓王的神位在孙权眼前扭曲起来。孙权双手合十,念着支谦教他的经文,虔诚的祈问着桓王庙中的主祭。

炭火烧了一个多时辰,旺盛的火焰渐渐收息,漆黑的木炭化成了白灰,酒翁大小的白色龟壳卧在灰泥之上,正如日前震泽之畔的异象。

龟壳经由火焰炙烤开裂开来,顺着龟甲的纹路岔出几道兆示吉凶的枝杈。支谦走上前来,蹲跪到火堆侧旁,将龟壳徒手从还亮着火星的炭灰中捡了出来。

孙权紧紧盯着支谦捧在手上的龟壳——

“大吉。”支谦测算良久,方才开口道。

在一边等候许久的张昭,这时走上前来,接过支谦手中的龟壳,对着其上的纹路又是沉思许久。张昭精通周易,虽然对卜筮之道不甚钻研,但也颇有心得,且他也是为数不多对此次占卜的卜事还算知悉的人。孙权不由得再次提起心来。

“是大吉。”张昭说道,他已足够老迈,几乎到了传说中可通神灵的地步,身体仍很强健,说出的话也掷地有声,使人信服。

孙权先是大松一口气,不过很快,新的担忧又浮上心间。孙权挥退了随侍在殿中的侍从下官,只留下张昭一人。“子布,你说,这是好是坏?”

张昭轻叹一声,很是疲累般,“陛下不必忧心。”他说:“他……公瑾他无论如何不会害你的。”

他们不约而同望向那块静谧的神位,孙策的名字在紫檀木上深深的镌刻着,仿佛孙策深深地也向他们望回来。

“阿兄他会不会偏心公瑾。”孙权说。

张昭大笑起来,他笑起来时反而更能显示出他的老迈,喉咙呼啦呼啦地响,“他最偏心你。”

孙权不置可否。他从不怀疑他的兄长会竭尽所能以其魂灵护佑他,所以遇上如此怪力乱神之事,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前来问过他所知最靠谱的神灵。但若说被偏心,自己估计还比不上叔弼。

张昭就住在桓王庙左近,有时孙权想起这件事,再想到张昭对着他那张总是不假辞色的脸,心中对张昭就多一分恨意。但再见到老迈的张昭常常怅然地看向他的神容,又会莫名生出一份心软。孙权使步辇送张昭回去,张昭离去时,握了握他的手说:“陛下,还是多留心。”

多留心。

孙权掌权多年,稍有不慎或许就是身死功灭,不必张昭提醒,他也足够谨慎。张昭做了他数十年如师如父的辅臣,太了解他。面对死而复生的周瑜,他不知其然,也不知其所以然,但只是见到周瑜的面容,他几乎就丢下了半数戒心。

死而复生,这是原本只在传说中听过,刑天断颅而以乳为目、以脐为口,挥舞巨斧和盾牌,再战黄帝。

可周瑜却真正的活过来了。五月,接到消息时,正是三更天。孙权睡在武昌宫,正做着梦,梦到周瑜丢了东西,朝他来讨。这个梦自他登基以来连着梦了好几次,梦中周瑜的样子很年轻,十分十分年轻,颊飞朝霞,鬓挽乌云,丰茂的眉毛弯弯地拢在清润的眼上,嘴唇也红润饱满,鲜亮得像二十几岁。周瑜半敞着袍裾,就坐在孙权床头,手中捏着一酒盅的杯耳,笑说:“哎呀!仲谋,我的玉带钩找不见了!”

梦到死人不是什么好兆头。他年少时,有段日子反反复复梦到他那早死的父亲。梦他父亲出征归来,他跟着阿兄出城去迎,父亲揽着阿兄的肩膀欢欣地大笑,也不叫他,也不看他,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。当时不觉奇怪,兄长胆子大,不怕父亲身上的血味,父亲对兄长总是更亲密些,平素也都是要等他们叙过话,父亲才会来问他的功课。那时往往他梦到这里,便会从梦里醒来。之后没过多久,兄长死了,他那才感到后怕。此后几十年,他再没梦过父亲,也再不敢盼望去梦里见一见。

孙权被密探的急报从梦中叫醒,气哄哄地醒转,睁眼便是被半死不活的灯苗映得昏黄的簇新帷帐。

“何事!”他坐起来便吼,声如洪钟,震得那惨淡的豆火更淡了。外头立时就响起了脚步声,这是宫人穿的笨重木屐敲在地板上的声响。孙权眼中的冥迷被这“咚咚”声敲得散开,不多时,一袭青衣的密探便绕过屏风,跪伏到孙权近前。

“陛下。”密探的声音极轻,吐出来便融进了静夜融融的风声中,“江夏驻军送来一个人,说是在沔水乘着木舟从北向南渡河来。”

孙权揉了揉额角,“曹魏细作?此人截得了什么机要,须得如此秘而不宣,趁夜来送?”

密探答道:“那人说他是周瑜……周偏将。人在夏口审过了,并无破绽,身上还带着……九窍玉,服饰是二十年前的武官袍式样。江夏那边不敢擅专,连夜送来武昌,为掩人耳目,属下只好惊扰陛下安枕,臣有罪。”

孙权此时还不以为意,只抬手遥遥指了指帷幄之外的灯台:“灯挑亮些,把人带来。”

孙权披上外衫,坐在床边蹬起软靴。穿好了鞋子,他扯了扯搭在肩上的外衫,慢吞吞地挪到小案前。案上摆了一盅残酒,说是用新鲜柳叶酿的,苦苦涩涩,没什么味道,或许只够喝个风雅,但他不是风雅之人,只觉烧心难耐,早前饮了半盅便搁下了。

不多时,密探便接引着一位高挑清瘦的男人步入内室。孙权端坐上位,正待等那装神弄鬼之人进来,将被扰清梦的怨怒倾泻一通。一抬眼,却看见一张梦里的脸,丰姿冶丽,神采英拔。

“公瑾!”孙权猛地起身,一时头晕目眩,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,周瑜的幻影若隐若现地在他眼前飘忽。孙权伸出手,急忙上前几步,手臂发着颤在目前摸索着,“公瑾!”

面前人穿了一身朱红的衣衫,露出一圈雪白的衣领,套了玄色的拖地外裳,又罩一层清透的纱,衮衣绣裳,富丽堂皇,将昏幽暗室衬得如仙山琼阁。

这是周瑜下葬时,孙权亲自为周瑜挑的衣裳。方才在梦中还不觉察,现下在眼前见着,登时便回想起了建安十五年,孙权在布仓堆积成山的锦缎中精挑细选的时候。仓库不开窗,孙权端着灯台,一匹一匹丝绸绢缎地细细端详,那原本都是他攒下给周瑜做下季衣衫的布匹,每一匹他都曾在脑中构想过披在周瑜身上时的模样,每一匹他都十足地喜爱、期待。可那时,他只能从中选出一匹,往后千千万万年,周瑜身上只会再穿那一套衣衫。

孙权的眼立时被泪水浸润了,透过泪雾,那朱唇玉面的神仙中人整掇华袍,额手下拜,“臣拜见陛下。”

孙权奔上前来,几乎半托着那人的两肋,将其扶起。他死死盯着那人,颤颤巍巍地问:“是你吗?”

那人也不回答,只笑微微道:“仲谋,你的嗓子怎么这样沉?”

孙权几乎当即认定了此人一定就是周瑜。孙权三十三岁那年生了场病,病倒了嗓子,从那时起,喉头就像被压了块石头,声音沉厚许多。迩来已有一十六年,熟知他的人几乎不会再记着他年轻时的嗓音有多清亮,不知他的人也无从知晓他是否倒了嗓。只有故人,只有留在他青春时光里的故人会记得,他年少时对着舒城的月亮唱《东君》,歌声高亢,从他的院子,能一直传进周瑜的寝卧。那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周瑜,翻上孙权的院墙,朝他道:“孙二弟,好嘹亮的嗓子,当为你哥唱军鼓。”

孙权的眼泪灌进嗓子里,不住地呛咳。周瑜揽住他的肩,“仲谋?”他问:“病了?”孙权从周瑜的臂弯中抬起脑袋,仰着脖子,说道:“之前病了,病倒了嗓子,再唱不了歌了。”

周瑜莞尔。孙权一时羞赧,低下头去,死死抱着周瑜的背。一垂首,便见周瑜腰间只有一条帛带系着。没有那枚带钩,若只仿制衣裳也不是不可能,孙权徒然生出了恐怕得而复失的紧张,连忙拉着周瑜在案几前坐下,胆颤地问道:“公瑾,你的带钩呢?”

他记得当年他亲手为周瑜半腐的尸身腰间扣上了一枚带钩,那枚带钩青玉打造,是孙权幼年时,孙坚从洛阳宫殿中搜罗起来的若干汉宫珍品之一。这类小物件,孙权向来不放在心上,多是兴致所至便随手予人。可那枚带钩他记忆尤为深刻。他十八岁初领吴地众将,在那之前,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站出来担当此等大任。孙策死后,为商讨平叛李术一事,他第一次召集众臣集会。他心中忐忑,却不敢有丝毫露怯。当天一早,是周瑜端详许久,从匣奁中捡出这枚玉带钩,亲手为孙权配上,说:“此物乃诸侯王礼制,君承天之佑,必能护国佑民。”

周瑜心明眼亮,立时就懂了孙权的紧张,无非是怕他假作装扮、冒名而来。他将手伸进怀里,掏出两半碎玉。孙权连忙接过,两相拼合,正是那枚卧虎玉钩。他大松一口气,恨不得狠狠将周瑜拥进骨头里,他恍然想起这些时日以来他做的梦,梦中的周瑜总是丢了玉带钩,朝他讨要。

“碎了。”周瑜说:“我从棺椁中迈出来时,一时脱力摔了一跤,叫我跌碎了。”

孙权这才发觉周瑜的衣衫上蹭了一片泥灰,再细看周瑜形容,却是同他在京口送周瑜西征时所见相差无几,墨发间掺了许多白丝,脸色青白,两颊瘦削,身形也消瘦,看向孙权的眼神极有力,却难掩疲色。

孙权急忙着人去收拾卧房,再备上沐浴香汤、绸缎衣裳。周瑜只神色泰然地看着孙权忙活,嘴角噙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,见着案上陈着的半杯酒,便伸手端起杯来,一仰而尽。“算起来,我也有二十年滴酒不沾了。”周瑜放下杯,吐了吐舌头,“难喝。”他说:“时下吴地就喝这种酒吗?寡淡涩口。”

孙权按住周瑜的手背,“少饮。”

周瑜从善如流,放下了酒杯,“江北的酒烈。往年臣为江夏太守,每到秋收,从夏口运来的蜀黍,酿一季成酒,恰好是冬季,蜀黍酒清冽适口,还可暖身,臣巡营时便灌上一壶,边骑马边喝。”他说:“其中又数安陆出产的蜀黍最饱满。仲谋,安陆怎么丢了?”

孙权的热切瞬时被浇了盆冷水。他本就该知道,如果这人是真正的周瑜,那必然会急不可耐地找回他的威信。就像建安五年,春风融融,周瑜闯进灵堂,带兵封了吴县城门,执臣节向孙权跪拜,说他勤王来迟,请孙权授他宝剑,以斩逆贼。使孙权既有枝可依,又惶惶不安。

但此时,孙权不再是沉不住气的孩子,他已是皇帝了。“时移事易,天下大势,瞬息万变。”孙权神色深沉,威势万钧,说:“待君休息得宜,孤带你去看如今的江东……也不只是江东,荆州此刻就在我们足下。”

大江南岸,西起西陵,东至会稽入海口,四千里迢迢国境,每隔三十里便筑起一座烽火台。周瑜睡得酣甜,到午时还未醒。孙权进到周瑜卧房,坐到他卧榻边上,伸手去拍周瑜的肩,“公瑾,快醒醒。”

周瑜睡得眉头紧蹙,两颊浮着两坨嫣红,被孙权的手掌拍到周瑜箭伤痛处,吃痛地“嘶”了一声,眼还未睁开,身体就朝一旁侧着躲过去。孙权察觉有异,他想起周瑜当年西去时,身上是带着伤的。再具体的情状他不大记得,他的手指轻轻地撩开周瑜中衣的交领,一块芍药般的血疮在周瑜白皙的皮肤上绽开。周瑜睁开了眼。

“至尊?”周瑜含混道。

“你伤还未好?”孙权惊道。

周瑜躺在榻上,窝着修长的脖子往自己箭伤看了看,“不碍事,早就不疼了。”孙权刚想说些什么,就被周瑜打断了话茬。周瑜坐起身来,长发散着,更多的白发披落下来,“仲谋有何要事,我正补眠呢。”

孙权这才露出个得意的笑容,说:“大事,要事!”

日暮时分,孙权带周瑜乘着马车去到了西陵。到了这时,孙权才踌躇起来,他看着眼前的周瑜,只觉难以启齿。周瑜撩开车帘,望见浩浩荡荡的军士排成长龙,文武百官庭盖如云,高耸的烽火台就伫立在不远处的山上。“不用管我。”周瑜善解人意地开口:“我已不是当世之人了。”

当夜,百余座烽火台,自西陵峡谷始,举烽传讯,直到建业。依照往日的试验,今夜三鼓响后不久,烽信便会传至建业。江面被烽火映得通红,孙权和诸臣站在西陵峡上,远眺东土,满腔豪情。一切都如孙权所料想的一般,风鼓为祝,江水为贺,文臣武将颂德歌功,他今日的造化也算是光前裕后。

直到孙权回到马车上,看到靠坐着昏睡过去的周瑜,他的一腔意气顿时散尽。二十年过去,周瑜容貌依旧,跨越生死,他该将这个不知是神是鬼的周瑜置于何地,又该将周瑜深埋黄土、一朝重见天日的戎马功勋置于何地?

周瑜听见了孙权的动静,缓缓睁开眼,摸了摸孙权探向他额头的手,微微叹道:“你不必对我耍威风,我当然知晓如今至尊威仪赫赫。”

从这天起,周瑜就病了。他随孙权的仪架回到建业宫。一路舟车劳顿,周瑜身上的箭疮一点点破溃,时不时地发起热。孙权将他安置在吴王宫中,流水一样的药材补品供养着。他忧心如焚,不禁后起悔来。何必如此!周公瑾又不会害他,公瑾只是争强好胜,受不得做不了自己主的情状,只是甫一从棺材中苏生,不甘心仅仅做个活人而已。他给自己下马威也没什么,他行事向来如此,自己和他置什么气呢?偏要和他不痛快,他若有不测……

孙权不敢再想。他从支谦手上接过了那枚雪白的龟壳,龟甲背面刻着他此次的卜事——

“卜异人风势”

“卜归终否泰”

“卜周瑜公瑾魂体安康”

 

周瑜箭伤反反复复,过了一个冬天,反而连原本结好的痂都半点不剩,伤口动不动就汨汨地淌出血来。

将到春分,年节未过。吴地裂土自立日久,但在名分礼法上称之为国,这还是第一年。各地都遣了属臣前来建业朝贺,孙权整日里都在同朝臣宴饮。他的儿女们也格外重视今年的节庆,大都从各地赶回了建业相聚。

孙权闲下来,到周瑜养病的院落探访,说起这些天的热闹,眉飞色舞。周瑜也很开怀,鸣凤朝阳,如此盛景,也是他从前希冀看到的场面。只是他身体虚弱,面色惨淡,此时的笑容虽然真挚,却显得愈发苍白可怜。孙权见他这个样子,整日的开怀都被冲淡了。他亲自拿过药碗,坐到周瑜病榻侧边,舀着滚烫的苦药汤,一下下轻吹着。

“武昌刚建都,没有太子坐镇不好,不然该让阿彻带子高来见见你。”孙权吹凉了一勺汤药,喂到周瑜嘴边。周瑜微微弯颈,啜饮而尽,他含着药,摇了摇头。

孙权更觉得自己不该在周瑜面前提起儿女之事。去年这个时候,周循病故,与周瑜复生相隔不过半月。大虎为此忧痛许久,孙权一直将她带在身边,好生哄慰,近来才让她宽心一些,故而今年年节上就并未接周氏的人到建业。这时建业宫其乐融融,想必吴县周府却是另一番景象吧。“不如,我将周胤叫来陪你?”孙权不自觉地带上了哄女儿时的口气说:“他半点儿都不像你,顽劣得很,他来了一定闹得你不得安宁。”

“不用。”周瑜说:“我没精力。”

周瑜来建业度过的时光越来越久,却半分未能好好看过这座王都。他的伤更重了,伤口非但不见愈合,反而愈来愈新鲜。孙权虽然关切他的身体,却无法从繁重的国事中脱身。

周瑜精神好时,倒也不是不能到处走走,只是他身份到底尴尬,不好在宫禁中肆意穿梭。他没问孙权是何打算,他很理解孙权的顾虑,一是他死而复生之事太过耸人听闻,二则是,他姓周名瑜,这两个字在江东声明赫赫,太容易被人借他名义生事。

孙权忙着招兵买马,南地的马个头矮小,与北方的精骑不能比拟。周瑜偶然看到孙权派人向北方打听马种的文书,心中快慰,为孙权的进取之心欢欣鼓舞。只恨他的旧伤养着养着反倒养成的新伤,稍微动弹动弹就向外淌血,纵使得了大宛马,他估摸着自己也难以招架。

转过年去,孙权向辽东派出精兵五千,走水路,由建业下长江入海,往北远航两千里至沓渚,向辽东太守公孙渊求马。孙权同周瑜说起时颇为得意,他最擅长见机而作,眼见公孙渊同曹魏的嫌隙,哪有不横插一杠之理。

周瑜却问:“你又和仲翔争起来了?”

“你不知道他奏表里都写的什么狂悖之言,孤只是小惩大戒。”提起这个,孙权就恼火,“他总活在以前,糊里糊涂的,如今……”

“如今他快七十岁了,到苍梧去还岂有命在。”周瑜说:“你只当听不见。”

“孤听得见!”孙权拂袖而起。

周瑜半倚着床柱,深深地望向孙权,“臣也不赞成,海途波折,公孙奸狡,曹魏窥伺,此行适宜以小搏大,隐秘行事。若如当下的谋划,浩浩荡荡,铺张扬厉……云谲波诡,恐有变数。”

孙权嗔道:“公瑾,你不要替他说话,不过五千人的船队,怎么就铺张了。”

他虽不再年轻,但神情骄矜起来仍有几分少年意气。叫周瑜想起若干年前,他和孙权讲天下大势,他越说,孙权眸子越亮,最后一手按住周瑜的手,一手指着舆图上的洛阳说:“公瑾哥,我带你去。”

周瑜不无怀念地说:“如果益州是我们的就好了,益州与凉州相接,我们没有好马,就去凉州抢来,放到陇右山麓中养。西凉人的马可要比辽东的更要精悍,我那张舆图上,马场的位置都圈出来了。”忽而,他叹了口气说:“也不知马孟起如何了……”

“死了。”孙权冷然道:“公瑾,你也不要总是活在以前。”周瑜睁圆了眼睛,惊讶地看向孙权。孙权起身便要离开,走到门口,却又不忍,话头软了下来,道:“快好起来吧,以后的新光景,你也要看。”

不过事实验证了虞翻是对的,五千人的船队人样马翻,孙权也为之汗颜。但从辽东带回来的使者,堪堪让孙权不至于颜面扫地。公孙渊的使者献上一沓极为真挚的降表,孙权大喜过望,万人的船队、封王的符节、珠玉金石、使者礼官,一路北上,送往辽东。

可一见周瑜,这些喜意就潮水一样地退下。孙权既想让周瑜知道他的威风,但想起张昭和他为此而生的龃龉,又心生怯意。他知道,若是周瑜不同意他的行事,那就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伤情隐忍,必然要和他争。周瑜的箭伤愈发厉害了,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,伤口越来越深,换药时解下绷带几乎能看到周瑜的肋骨。孙权难免会想,老天叫周瑜活着,却让他一直受着生死之间拉扯的苦,周瑜这两三年的苏生,是否只是老天爷的一个错误,让周瑜活下去,是否是逆天而行的不义之举?如若老天将周瑜随时收去,他们相聚一日便少一日,难道还要让周瑜为俗事忧愁吗,难道他还要同周瑜为了这些俗事耽搁他们难得的、有违天意的重逢吗?

但正如周瑜之前所说,云谲波诡,恐有变数。孙权的船队离开建业不过一个月,曹魏便传来公孙渊反水的消息。孙权苦等三个月,天已入夏。

一日,孙权凌晨忽然惊醒,还不待醒过神来,就听侍者匆匆来报,说周瑜忽然伤重,止不住血。他赶忙披上绸衫往周瑜院中奔去,路上恰好撞上在他宫门处候着的信使。

那信使孙权认得,是贺达身边的副官,同贺达一道出使辽东去来着,想来贺达已到会稽,特遣人提前回报。使者一见孙权边跪道:“陛下,贺……”

“是贺达回了?”孙权心忙意急,“孤知晓了,你去殿中候着。”说罢便着忙着慌地往周瑜处走,但听闻贺达出使辽东回程的消息,心中着实也有了些慰藉。

到了周瑜处,只见周瑜榻上全都是血迹。医官用布巾堵着伤口,却怎么也止不住血。孙权急道:“怎么样了?”医官不敢说话,满头大汗地摇了摇头,手伤忙个不停。

仰躺在床的周瑜睁开了眼,迷蒙着朝孙权看了一眼,“至尊?”他显然是糊涂了,还以为这是南郡城下,“你怎么来了?刀枪无眼……兴霸!护送至尊……”周瑜胡乱叫着,每出一声,血便多涌出一碗。孙权上前一步,蹲到周瑜床头,“公瑾,你别说话,别说话了。”

孙权老了,头发花白,满面尘霜,可周瑜恍若未见,一心以为孙权仍是那个需要他护持的幼主。周瑜晃着脑袋,对周围人喃喃地指示:“护送至尊……护送……”

孙权只好松开周瑜的手,退出房门。清晨的雾霭霭地飘在孙权眼前,让一切都虚幻飘忽起来,孙权唯恐再待下去将眼见着周瑜在这渺渺晨雾中羽化登仙,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开了。

逃回自己的寝殿,只见方才那名使者跪伏在地,抖如筛糠。孙权看得心烦,斥道:“你抖什么?”

“陛下!”那使者再抬起头时,已是涕泗横流,嚎啕道:“贺大人、贺大人被公孙渊杀了!”

孙权大震,站不稳地向后跌,被宫人连忙扶住,“你说什么!”

“属下说,贺大人、其他几位大人和我们的将士,都被燕王杀了!”

“什么燕王!”孙权抓起身边木架上的盆景就往那使者身上砸去,“你要反!”

天旋地转,油煎火燎。孙权头痛欲裂,脑中都是张昭的怒斥、虞翻的嘲讽、满朝文武的迟疑……他捂着额头,仿佛听见了敌人的嚣叫和嘲笑。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几案后,踉跄着跌坐下去。良久,他传唤宫人,哑声道:“给孤更衣。”

孙权换了衣裳,去见张昭,回宫时已是傍晚,夕阳西下。孙权一进寝宫,就垂丧着脑袋,自顾自地扯下了衮袍。衣裳刚刚要被甩到地上,就被一双手接了过去。

“谁?”孙权转身抽出腰间佩剑。

“我啊。”那人露出面貌来,神采奕奕,容光焕发,正是周瑜。孙权一怔,“公瑾?你怎么……”

周瑜粲然一笑,“臣也不知是何缘故,今早伤口忽然血流不止,臣还以为臣又要死了。”他得意道:“然奇哉怪哉,到了巳时,伤口却自己长好了。”周瑜也十分纳罕,伤口愈合速度之快,就连一眼不瞬盯着他伤处为他止血的医官都未看清细节,周瑜只觉得伤处一痛,低头去看时,肋间的伤痕就半点痕迹也无了。

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成篇累牍,诸如伤势奇诡的箭伤、一点点乌黑过来的白发、在病中丰满起来的脸颊……周瑜连死而复生都经历了,再遇上这种事,难免有些见怪不怪,“臣倒是有个猜想……”他说:“或许自复生之后,时间如大江东去,臣的身体便如逆水行舟,自臣死时那天起,一天一天地倒着过呢?陛下看臣的头发……”他微微低下头,“都黑了。”

孙权的手抚上了周瑜的头发,一触即离。

“不管怎样,伤好了就好。”

周瑜抬起头来,极为热切地看向孙权:“臣已大好,足以为陛下解纷排难。”

“你都知道了?”孙权神情复杂,似是难堪,又似是不甘。他刚从张昭处回转,同他的老臣解怨释仇,一道不尴不尬地用了晚饭。张昭病着,颤颤巍巍地端着饭碗说,陛下年纪也大了,不要再做这种小儿家的事了。孙权当时又想发作,却没了发作的底气,只好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错。整整一天,他与朝臣议论此事,臣子们战战兢兢,不敢多说一句,唯恐刺伤他一般,他却更被刺痛,这一张张恭敬谨慎的面皮下,不知都在怎么讽笑呢!

周瑜也不答话,只是微笑着颔首。

孙权心中猛地升起一股邪火,叹了口气,阴沉道:“让我看看你的伤吧。”

周瑜顺从地解开了腰带,散开衣袍,扯着自己的领子向边上一掀,光洁如玉的身体便裸露了出来。孙权指尖轻轻碰向原本留了一大块芍药色瘢痕的地方,那里光亮如新,白皙剔透。赤壁一战后,周瑜身上留了几条大大小小的伤疤,此时,也都尽数不见了。

“仲谋,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。”周瑜说:“周瑜早就死了,你只当我完完全全是新的人罢,我愿走一条新的路。”

孙权默然良久,才说:“是,你什么都知道。下月周峻贤侄到建业述职,你便充作他流落在外的儿子,让他认回你,为你正名。你便能入仕,来辅弼孤,可好?”

周瑜面色一僵,想说些什么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坚声道:“好。”

 

周峻向孙权告罪,说要带“儿子”一同回武昌时,孙权气恼地望着和周峻归在一起的周瑜。周瑜得意地朝孙权挑挑眉,十足轻狂地笑着。孙权却也不好强拦着臣下将自己的儿子带在身边,他就算有心有力,却不敢想再违拗周瑜,周瑜又会使出什么技俩来,只好放周瑜离去。

武昌倒是个好地方,千湖之国,水系纵横。周瑜跟着周峻坐船一路西行,抵达武昌是正是傍晚,渔舟唱晚,落霞缤纷。周瑜长呼一口气,终于有了新生的实感。

周峻领着他回到府上,一进厅堂,就听见一个年轻人吵闹道:“堂兄,你可算回来!”那年轻人几步跨到周峻身边,笑说:“你瞧你这好妹妹,做了太子妃,沾了一身太子的酸儒味,我坐了不过一炷香,她就数落了我一箩筐的话了。”

厅堂另一边坐着的贵妇人也站起身,柳眉倒竖,怒道:“堂兄别听他的,自己不读书,反倒嫌怨起别人书读得太多,整日游手好闲。”

周瑜新奇地睁圆眼睛,和周峻交换了一个目光,周峻也不大好意思地看了看他,然后和稀泥道:“好了好了,我是要向你们引荐一个人。”

周胤插话道:“我知道,是你那个偷偷和小妻生的长子,让我看看……”说着,周胤绕到周瑜身边,细细端详着说:“看年纪,和我差不多大,我家老头儿在的时候就有了吧。”周胤回身促狭地望向周峻,“怎么不说?怕老头儿像周彻一样喋喋不休起来没完?”

周峻口拙,闷道:“小叔不会,是我不知道。”

周彻在一边赶忙插言:“老头儿不是老头儿!”

周胤大笑起来。

周瑜在一边一直没说话,只温润含笑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笑闹。

“好了!”还是周彻发了话:“我们的大侄子今日初到武昌,晚上我亲手做汤给诸位,好好庆祝一下。”

屋中立时静默了,周胤朝周瑜挤眉弄眼,做出了个作呕的表情。周瑜从容风趣,气度斐然,施施然道:“那晚辈先多谢姑母。”

一会儿,周胤周彻兄妹二人欢闹到厨房里去,周峻才有些羞涩地开口道:“小胤从小不爱读书,子敬叔说,他不爱读就不读,反正不会短了他饭吃。当时小循还在,我想也是,就没再管他读书的事。如今诸多变数……小叔,对不住。”

周瑜赶忙抱住他,安慰道:“这有什么?子敬说得有理。你知道的,我从小也不爱读书,你父亲、我兄长,也如子敬想得一般,觉得家里总不会亏待了我,便放任我玩耍。”周瑜说:“兄长早逝,我……虽然家业散尽,我和你不也过得挺好的?”半晌,周瑜又说:“兄长、小循和你,都是很好的哥哥。”

“话虽如此。”周峻已是很威严的中年人,说起话来比周瑜还要沉稳,“小叔还是要多规正周胤一些,他太贪玩了。”

周瑜莞尔。

周峻大抵出于同样的目的,对周胤说了要多多陪同周瑜游玩之类的话。周胤也很尽职尽责,带着周瑜满武昌游冶玩乐。周胤爱以声色取乐,周瑜年轻时也爱那些,不过再一次有了青春皮囊,反而不再愿意把时候浪费在丝竹管弦之上,而是整日缠着周胤去湖中凫水。

“不大好吧,贤侄。”周胤说:“整天往湖里钻,皮都要泡脱了。”

周瑜从水里钻出来,一身白皮在日头下照得闪闪发亮。他一抹脸上的水,眉毛一扬,莫测道:“你不懂。”

“你有什么高深的道理?”

“不高深,只是年轻力壮之时,在水中能凫十数里,跑起马来能跑几个星夜,都不觉得累,若是年轻时没能跑够马、凫够水,待到力不能及时就只有望洋兴叹了。故而,我必要玩够才行。”

周胤沉思片刻,道:“贤侄说得在理,比起跑马凫水,我倒是更想……”

“想就去。”周瑜打断周胤的话,自顾自地又游远了。

比起周胤,周彻倒是有些难得一见。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,除了做母亲,她还要预习怎样有吴地的母仪,很少出得宫禁。孙权料想周瑜会想去多看看自己的小女儿,遂准予了他出入宫禁的特权,只是周彻少有闲暇,周瑜也不好叨扰。

周彻少有玩乐的志趣,只是偶尔在宫中空地上摆好壶瓶的阵势投壶。周瑜不擅长这个,他对自己不擅长的东西统称“没兴趣”,只懒洋洋地瘫坐在草地之上,看着周彻极为神勇地百发百中。

“厉害!”周瑜叫好道。

周彻朝他一挑眉。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声,也叫好:“那是自然,太子妃可是将门虎女。”周彻闻声转过头去,两颊羞红。周瑜立时便知道,来者大约是太子。周瑜站起身来,刚准备向储君行礼,就见孙登身边还跟着一位文弱清矍的武官,头戴鹖冠,眉目冷肃。

“见过太子,见过上大将军。”周瑜作揖拜了一拜。

陆议目光清润,深深地看着周瑜问道:“这位是?”

“这是周偏将的长子。”孙登说:“生得和太子妃极像。”

周彻心中一动。

陆议会心一笑,端起手臂,朝周瑜作了个揖。孙登和周彻被陆议这一揖弄得满头雾水,夫妻二人交换了几个眼神,刚要说点什么,陆议却先说话了,“太子,淮南那边的事要早些准备。”

“是了,那我和上大将军先走了。”

待人声散尽,只剩周彻、周瑜两人。周彻若有所思地盯着周瑜看了好一会儿,“这两年,你好像越长越年轻似的。”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要是再这样下去,有一天你长成了个小孩儿可如何是好?”

“要是真有那天,你就来找我,给我做儿子吧。”周彻说。

周瑜却还在想着方才陆议话中提到的“淮南”二字。他和孙权离得远了,通信却频繁,锦书难送,故而信中常是温情脉脉。周瑜不大关心朝堂上那些细枝末节的争斗,他只在乎他最想得到的机会——淮南或许要有战事,这是孙权在信中极少同他说的。

出了宫,他立刻去找周胤。周胤手下还有一千左右的兵马,再加上周峻的私兵,约摸能凑够三四千人。算到这,周瑜心中一暖,三四千人,在他年轻的时候,有这么多兵的将领大约是要难以为继的,但如今两个虾兵蟹将手下也能凑出这些人了。虽然与他设想的未来不同,但仍是很好的局面。

周瑜打马过街,为了不久后的谋划心神激荡,一时不察,竟差点撞到路中央坐地大哭的孩童。周瑜连忙勒紧缰绳,停住了奔马。那路中间哭着的孩童抱着一只鞋,恍若未闻。周瑜翻身下马,扬鞭一指那孩童,问路旁看热闹的行人,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路人先长叹一声,然后哀怜道:“世道不安啊!”他说:“他那父亲被征兵征走了,家中只剩他娘和他,现在这税赋一日重过一日,一个弱女子,没有田地,没有力气,如何缴得上?就去借了钱缴税,又还不上,早上投湖了。”

“这小娃子去拽,只摸上来一只鞋来。”

周瑜默然失语,他牵着马,换了条路走。

周瑜和周胤相约在庐陵会和,周胤先托人打探皇帝征伐事宜,周瑜则在武昌,伺机盗了周峻的符印,调动兵马往庐陵去。

周瑜如今的形貌大约二十出头,在上一世的这个年纪,他做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。那时候他是从他的叔父手下盗兵去牛渚,顺手还劫了在丹阳叔公处读书的周峻。如今他要盗的兵马,却正是周峻麾下的心腹。比起心虚,他此刻最大的感受却是痛快。

他连夜调兵出荆楚,想伍子胥过昭关,也不过是一夜的时候。兵至庐陵,周胤已在赣水之畔等候,一见周瑜便道:“司马懿的援军要来,再不赶紧,陛下就要撤军了!”

周瑜麾下的兵将听得云里雾里,既然要撤兵了,那他们急行军又有何用?周瑜也不解释,下令飞马驰援。又是两个时辰,这支军队只插进司马懿军阵之中,将魏军冲得阵脚一乱。

如此良机,只待陛下的斥候得到消息,便可调转方向,夹击魏军,只要魏军稍退,此战战局至少小胜。如此良机——

可是没有,周瑜、周胤领兵冲杀许久,吴军的影子却是一点也见不到了。司马懿也不恋战,并未使大军围剿他二人,只留了一翼同他二人缠斗。周瑜心下了然,顿觉受辱,他从未叫人如此小瞧过。周胤皱着眉头啐了一口,道:“不如我们降了司马懿算了。”

周瑜不作声,一边不停变换阵型,一边朝南面退去。拼杀几番,终于得见一条窄小的峡谷,若要全身而退,只能一赌谷上没有埋伏。周瑜顾不得许多,他领军朝谷中冲去,心中也有些忐忑,不觉有些好笑,多活了几十年,怎么心境还如同二十出头时一样轻佻。

在峡谷中行进一半,突然前方冲出一队骑兵,山间夜色朦胧,看不清来人身着服色。周瑜摆手,示意部下停下列阵。马蹄声越来越近,周胤担忧地望向周瑜,“要是堂兄知道我把你带累死了,他绝对又要和我家老头告状。”

“他经常告状吗?”周瑜还有心情关心这个。

“经常,一年两三次吧。后来去武昌了,就只有每年上坟的时候能告了。”周胤说:“周彻那小家伙也很多状要告,他们该在武昌立祠,方便他们逢年过节就去老头那嘀咕嘀咕。”

“不是老头。”周瑜的脸上荡开一个极尽温柔的浅笑,说:“你阿翁宝刀从来不老。”说着就要往敌阵冲去,“周胤,一会儿你躲进山林里,趴到明早!”

周胤呆愣愣的,刚想问话,就听前方来人大喊:“前方可是周偏将?陛下派我等前来接应!”

 

大军返回建业,孙权一路上都对周瑜避而不见。待大军进了建业城门,周瑜下了马车,一抬头,吴王宫中满目皆白。

“这是怎么了?”周瑜问身边的宫人。

那接引他下车的宫人低眉垂手,答道:“太子薨了。”

周瑜连忙回头去看正要下车的周胤,周胤满脸无措,喃喃道:“周彻她……”

“太子妃扶灵至句容,陛下也去了。”

原来不是孙权不理会他,也不是对他避而不见,而是这位年迈的国君,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,刚刚失去了帝国的明嫡。周瑜跳下车,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,跨了上去,一振缰绳,便策马又从城门飞驰而出。

待周瑜见到孙权时,孙权正要歇下。孙权满脸疲色,见到周瑜来了,眸子一亮,却没什么力气招呼,扯扯嘴角,展露了一个干瘪的笑容。

“公瑾哥,你来啦。”

周瑜快走上前两步,点点头,“是,臣在。”

“好久不见了。”孙权半真半假地抱怨道:“你总是不回来,忙着招兵买马?谋划你的西征?还是北伐?”

周瑜摇摇头。

“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人在朝堂上斗法,你觉得只要建了功,扩张了基业,什么都能暂且被搁置一边。”孙权继续说道:“你去武昌这么久还不明白吗?今次撤军,并非我想,而是我怕,若是粮饷、兵丁在胜算无几的战场上消磨殆尽,那朝局就有得乱了。”他深深地看了周瑜一眼,“你若是能在朝堂上和我站在一边,我可要轻松多了。”

周瑜垂着眼睛,“仲谋,我已经是个过时之人了。”他说:“我死了太久了,到如今也有二十几年了。”今夜月色并不明朗,只是一团朦胧的白光,透过窗棂散进屋舍之中。周瑜抬起头来,“至尊重情,只记得我的好处,将我的错处、我的不好都忘了。”他的声音仿佛从极旷远的地方传来,“至尊可还记得,当年也是这样的月色,在京口,你劝我留下,我说了什么?”

太久了,二十年,孙权不是那个在棺材里闭眼躺了二十年,睁开眼人事不知的那个人。二十年里,他熬死曹刘、封王称帝,即便是再令年少时得他痛彻心扉的言语,二十年的尘土也足够将其埋得无踪无影。

所幸周瑜也不冀图孙权的回答。“我说京口太小。”周瑜说:“我之前在武昌,遇见几个换防的驻军,穿着我那时艳羡至极的齐整兵甲,你猜他们说什么?”

“他们说,唉——合肥十万兵,行行将复行。莫召恋栈子,不欠我一停。”周瑜似乎笑了声,“好安逸。”周瑜薄唇轻启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世事早已大不相同,我却仍想着从前的宏图,想必那些志愿也和我一样,早就过时了。”

“你不是过时!你是狂妄!”孙权怒道:“我阿兄在世时,虞仲翔也好,张子布也好,他亲近的臣下谁不劝他不要轻佻佯狂?只有你不,你宁愿同他一道轻猎。若换作你,你恨不得如他一般嗜杀,就不会瞻前顾后,也不会怯了,把拦路的、不出力的、动摇的全杀了,便就成全了你的英勇!你们勇武之人都英勇就死,只余我一个误事的在世上耽误你们的雄心!壮志!且忍耐罢!”

周瑜顿了顿,走上前去,离孙权更近了。“仲谋,我不想你伤心。”

孙权霎时老泪纵横,他失去了梗着他和周瑜对着的力气,靠在周瑜身上,“公瑾,你竟不懂吗?”孙权说:“江东如今已自成一番气象,能守住当下已是不易。”

“我已懂了。”周瑜揽住孙权,眼泪也不禁潸潸而下。

孙权扶着周瑜的肩膀,抬起头来,泪眼婆娑着仔细端详起周瑜的脸庞,“你又年轻了,公瑾,竟真如你所说,你越来越年轻了。”孙权的脸上浮现出和他年龄不符的委屈,“我却老了,我还能活几天呢?和我站在一起的人,我的儿子没了,子敬、子明也没了,你呢?你呢?”

周瑜说:“至尊没了儿子……我正是您子侄的年纪。”

周瑜发了誓,孙权闻言,却是面容一凛。

 

孙权暮年广为人知的政治动荡,逐渐显露,所有过往积压的矛盾、隔阂、怀疑、担忧、隐患……就像黄龙元年大江南岸的烽火台,一座、一座地燃起狼烟,烧沸江水,映满艳红。

在这之前,周胤因为同周瑜搅乱战局,被贬谪到了他和周瑜会兵的庐陵。送别周胤时,周峻也在场,周彻却不愿来。周胤心情郁结,恨恨地抱了抱周瑜,几乎把周瑜愈发年少身弱的肩背勒得断折。周峻送了周胤,又要送周瑜回建业,之后还要送在建业安置的周彻母子回吴县,俨然是一位慈父,周瑜看得心中很过意不去。

“小叔真好。”送周瑜回程时,周峻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。周瑜还以为自己盗了他的兵符,给他的弟妹添了如此多的不快,周峻不恨他也至少会厌烦。可周峻温和得对他笑着说:“小叔什么都没有变。”

这之后不过一年,周胤病故在庐陵,周峻死在了武昌。丧报传到建业时,江表老臣奏请周瑜沿袭周峻的将军位,被孙权扣了下来。转头,却不知从哪寻来了韩信剑,偷摸着送给了周瑜。

周瑜这许多年里,无论生前还是死后,都不大注重自己的权谋经营。孙鲁班招揽他,他不为所动,但眼见他身上并无实利所图,便不再理会他。陆议也寄信过来,叫孙权截得,孙权阴翳满面地读完书信,就给烧了个干净。

夏月十五,圆月高挂。

孙权难得闲暇,差人将宫中的桂花采下许多,制成熏香。周瑜偶然路过制香的工坊,从里面偷拿了一捧香粉。

当夜,月上中天,周瑜邀孙权到他新造的小舟上一叙。月光弥散在淼茫的江上,周瑜撑着船,站在舟头转过身来,“至尊闻见了吗?”

孙权深深一嗅,他年纪很大了,鼻子也不灵敏,正是因为什么都闻不见,才命人成堆地研制熏香。但他看到十五六岁模样的周瑜立在舟头,他的眼睛也半花了,看不清背着月光的周瑜是何面目,只笑着颔首,说:“闻见了,很香。”

周瑜也笑了。

“至尊,我想走了。”

孙权又点点头,“你叫我来这,我早就猜到了。这是往京口去的航道。”他说:“你从来都是这样,有始无终,我不意外。”

“我太老了,你又太小,早晚有一天,我老而垂死,你却或许宛如新生。可是公瑾……”月光打在孙权苍老的脸上,周瑜年岁变小,心却仿佛更锐利,看见孙权垂垂老矣的身躯,再瞧他温柔的神情,却半点羁留不下周瑜要逃开那些权谋纷纭的心。孙权担忧地问道:“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?我活不了两年了,你留下做孙亮的辅臣不好吗?甘罗十二……”

“甘罗十二拜上卿,可他十二过后是十三,十三过后是十四。而我只会越来越小,十二岁之后或许就是五岁……”周瑜说:“你记得吗,仲谋,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你,那时候我在做什么?”

孙权干笑一声,“不记得了。”

“我原本也不记得,只是越活越活回去,长大后的记忆越来越模糊,小时候的事反而更清晰了。”周瑜宽慰孙权道:“我当时在用弓箭,射你家院子里出墙的杏花。”

“仲谋,我想回去看看。然后再去海边看看,或许再去苍梧看看,还想出海到夷洲。”周瑜猛地弯下腰,伸出手在孙权眼前一抓,圆润的属于少年人的指头在孙权浑浊的老眼前扇出一缕柔风,“我抓了你的眼睛走,你就当我带着你的眼睛一起去看看。”

“公瑾……”孙权有些动容,他有些想起来了。那时候,他才八九岁,正在院子里读书,见到有箭支飞到院子里,就捡起箭矢跑出门去,对着骑在马上射杏花的周瑜叱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混账!把我家的花射得七零八落!”周瑜看了他一眼,从背后抽出三支箭来,一齐往孙家院中的杏树上射去。

“哪里来的混账……把我家的花射得七零八落……”孙权呢喃道:“我从来拦不住你,是不是?”

“你已经留住我很久了。”周瑜悠悠一叹。

小舟在江心打了个转,江水粼粼的月光照映到周瑜的脸上,终于让孙权看清了周瑜的神容。周瑜神容岑寂,目有慈悲,居高临下地望向舟中坐着的孙权,“我不会离开吴土。总有一天,我会流落街头,成为市井中坐地嚎啕的孩童。”他望向明月,“所以请陛下,让吴地好一点,这样我以后,肢体不再强健,脑袋也不再灵敏,变成只会哇哇大哭的孩童的时候,就会在至尊的治下好过一点。”

孙权又问:“那我死了呢?”

“我该为你服丧的。”

小舟划过江心,缓缓靠岸,周瑜仍是立在舟头,看着孙权一点点地挪下船去。孙权踏上岸边,桂花在风中送来呛人的香味,孙权咳嗽着,向周瑜摆摆手,背过了身去。

周瑜在孙权看不到的地方落了几滴冰凉的眼泪,然后一甩船篙,水纹的荡开,小舟就冲着月亮远去了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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