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博@我令狐冲苦恋
约稿🉑️

【萧韩】依依


  

  十二年前,刘邦的倒卖事业终于在川北陕南一带做出了名堂。


  虽说是被竞业项楚近乎威逼着龟缩到西南一带,只能做些小打小闹的生意维持着,但当初跟着他背井离乡走南闯北的兄弟伙计都有了自己的位置,做到萧何这个级别,每月除了业绩奖金还有分红拿,一班人有福同享,也算其乐融融。


  这时能白手起家将生意做得大差不差的,多不是什么纯白成分。刘邦也在川陕交界的南郑盘了家夜总会下来,交给萧何来管。一是位置折中,方便萧何勾连两省的生意;二是摸索退路,若是日后真叫项羽带着他那二十几人的秘书团打上门来收购吞并,大伙也有个营生,不至于坐吃山空。


  韩信被夏侯婴拎到萧何面前时,这家夜总会刚刚开张小半年,迪斯科球还是新的。萧何在二楼睡着午觉被吵起来,裹了件卡其色羊绒开衫便走下楼。他没戴眼镜,眯着眼睛看着厅堂正中站着的人问:“夏侯?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


  夏侯婴往边上一指:“我带了个小子来。”


  萧何这才看见一旁的十字绣招财树挂画底下站了个人,身形是极高挑清瘦的。那人转过来,微扬着下巴,萧何看不太清他的脸,只大约摸从他的姿态看出这是个挺傲气的青年人。


  那青年仿佛也打量着萧何。“我叫韩信。”不一会儿那青年开口道:“来应聘的。”


  按理说夏侯婴带来的人,萧何是不会多问的,但韩信站得那么直,夏侯婴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萧何,仿佛如若萧何不能珍重、轻忽放过,便是买椟还珠般的愚行。

萧何向来是很给人面子的。于是他说:“我们楼上谈。”

夏侯婴松了口气,说:“我就不去了,他说那些我都不懂,你们谈,我去查仓库了。”他伸出他那双厚重的手,鼓劲般拍了拍韩信单薄的背,把韩信拍得踉跄了下。


  韩信跟在萧何身后上楼。萧何的卧室是个有隔间的套房,一进门正对着的窗户底下摆了张办公桌,他平日就在这起卧、办公。他虽然是这个年代极少见的名校大学生,却也在最庸俗的生活里蹉跎惯了,并没太多讲究,里间和外间只有一处刨花板隔断,没装门,挂了一扇塑料珠帘挡着。韩信好奇地悄悄地往里间瞅了瞅,隔着一道白花花的帘子,只能看到一个搭了木板的铁架子,宽宽窄窄的书脊满腾腾地挤在上面。


  “你们这里……”韩信评价道:“比项羽穷多了。”


  “那你为什么不去项羽那儿?项楚的平台确实蛮好。”萧何绕到办公桌后坐下,他点点桌子对面的凳子,示意韩信也坐。


  凳子有点矮,韩信坐到上面膝盖都翘起来,长腿窝成一团,腰背也不自觉地微微蜷起。“去过了。”韩信说:“项羽让我做前台,迎来送往,大材小用。”


  萧何惊异起来,他擦着眼镜,问:“你竟然是从那边跑来的……那你觉得你应该做什么?”


  韩信显然有备而来:“工程师,现在是电脑时代了,我应聘电脑工程师!”


  萧何戴上眼镜,终于看清了韩信的样貌:这个小孩并不面善。脸瘦巴巴的,两颊凹陷,气色却很好,眼睛圆圆钝钝,眉毛粗斜地飞扬,看着有些凶相,抿着嘴巴看向萧何的模样无端地显得眼巴巴的。


  “工程师?”萧何温声问:“我们要工程师干什么呢?”


  此刻萧何还不知道,两个小时后,韩信会躺在他里间的床上,盖着他洗得软烂的灰蓝色旧被子,瞪着眼睛问他:“不用考试吗?”萧何坐在他身侧的床沿上,像不久前的夏侯婴一样,重重地拍了拍韩信的肩膀,“不用。”他说:“你是个人才。”


  刘邦常驻汉中,又赶时髦,在他们刚刚拥有一队货车,还在天南海北跑长途的时候,就斥巨资买了大哥大,这两年流行小灵通,又换了个最时髦的滑盖的。但他去东南亚跑业务,滑盖手机的信号时隐时现,萧何隔上半天就拨一次号,但一直没能通上话。


  韩信半点不急。萧何在夜总会门口凿了个浅浅的水坑,用大理石砌了,里头养了两条锦鲤、一只乌龟。韩信有吃有住,百无聊赖,成日里捏块儿隔夜的面包,捻着碎屑往水坑里撒。


  下午,萧何站在吧台后面算账。韩信拄着下巴坐在吧台前,隔着一道窄窄的木头长桌看着萧何干活。萧何一手翻着蓝蓝红红的票子,一手夹着笔,翘起指头按计算器。


  “听说……”韩信起得早,到每天这时候就发蔫,声音黏糊糊的,问:“你上过大学?”


  “嗯,读法律。”


  萧何含笑看了眼韩信,“没读完,当时我老家的县法院突然空出了个书记员的位置,我爸就把我叫回去了。”


  “啊?”韩信大叫道:“怎么这样!为什么不读完?好可惜!你怎么……”他仿佛恨铁不成钢般恨恨道:“你怎么不坚持一下!”


  “因为我上学是我爸拿钱供。”萧何头也不抬:“他不给钱,我就拿不出学费。”


  韩信更萎靡了,“好吧。”他说:“原来你也和我一样。你知道我多聪明,要是有钱的话,我也能上大学。”

萧何撂下笔:“等咱们从这个小地方走出去了,我供你读书。”


  韩信却不好意思起来,他脸晕起片片薄红:“我只念过中专,是不是……还要重上高中啊?”他扭起眉毛纠结道:“有点丢人。”


  “不会。”萧何笑着伸出手,捋了把韩信细软发黄的头发,冰凉的手指擦过韩信热腾腾的耳朵。

暖锋上升,冷锋吹过,下起雨来。


  雨打在玻璃上,韩信红着一张脸,眼里似乎泛起一点泪,被他强咽了回去。他从椅子上下来,嘟囔着:“我得去看看鱼。”


  刘邦回电话过来时,外头的雨不仅没停,还有越下越大的意思。刘邦的声音在雨天的电信号里被摧残的沙哑失真:“啊?哦!子房之前也和我说过,科技时代了,得用上新技术。但是咱知道这道理,项羽能不知道?就算项羽不知道……”


  韩信进屋恰好听到这段,嗤笑一声道:“项羽真不一定知道。”


  “老萧?你那边谁啊?”


  萧何朝韩信比了个“嘘”,韩信乖乖地坐到了萧何办公桌对面的小凳子上,窝着一长条的身子,眼巴巴地看着萧何。


  刘邦那边念叨着:“……就算项羽不知道,咱们要抢占先机,也没人呐!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的,难道让咱们这群老不死的现学现研究?”


  韩信听着,忍俊不禁,扑哧一下笑了出声。


  “老萧你干嘛呢?找人打炮呢还接老子电话啊!太敬业了,不过下次别,我不想听你和别人在床上那点儿事!”刘邦在电话那头吊儿郎当地调笑。

韩信站起来,把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带了个仰倒,扑通一声砸在地板上。


  “……行啊,知道你厉害了,别玩了。”刘邦嬉笑道。


  “你也行了,我正要给你介绍人呢,别瞎闹。”萧何说:

  “我前两天捞到个小伙子,要跳槽到咱们这当网络工程师呢,人很聪明,我觉得可以试试。”


  韩信撇撇嘴,有些不满,嫌萧何说得太谦虚。


  “这枕头来得真是时候……”


  “你别胡咧了。”萧何打断他:“人还是个小孩儿,害羞着呢。”


  “行吧。”刘邦正色几分:“小孩儿?哪个学校毕业的?学计算机的?怎么找到咱们这儿来的。”


  萧何眨眨眼,招呼韩信:“来,你自己说,这就当面试了。”


  “我中专毕业,学幼教。”韩信老实道:“之前在项楚工作。网络技术是自学的,之前在电脑店做过。”

萧何叹了口气:“我找学校里的人出题让他做过,表现很好。”


  “……老萧,你想给他发份工资,你就发,樊哙他们在外面养的那些个小老婆不也在成都吃空饷呢么。”刘邦说:“不用不好意思,咱们都是过命的兄弟。”


  萧何在刘邦提起樊哙包养的情人时就关了免提,但韩信这样聪明的人,对刘邦的言外之意很难不洞悉。


  挂了电话,萧何揽着韩信的肩膀,手背亲昵地贴了贴韩信的后颈,说:“有点凉,下雨降温了,早点进被窝吧。”


  韩信拗过身,闷闷地说:“我不冷。”他委屈道:“我真不比那些大学生差。”他微微侧过头,偷偷瞟着萧何的脸色:“……你知道的。”


  “我知道。”萧何无奈道:“但我不是老板啊,先睡吧,过两天他回来了,我带你去汉中见他。”


  韩信闷闷不乐了好几天,鱼也不去看了。到了晚上,他闷在萧何屋里看书,楼下的欢场一如往日的喧哗,只是多了几声玻璃崩裂的碎声。这在此处是很常见的,韩信分不出心情去关注,郁郁地看了会儿书,便趴在萧何书桌前睡着了。


  第二天早上,他喂了几个月的红鲤鱼肚朝天浮在小水坑里,坑里还碎着带血的白酒瓶。


  ——这是老天要赶他走了。


  韩信撒谎了。他对萧何和刘邦都说过,他中专毕业,学了幼教,其实并没有。


  他读书时成绩很好的,每学期村里会给他这种孤儿十几块交学杂费,不过等他读完初中完成了义务教育的指标,补助就停发了。他听人说读中专的话,读书时会安排学生去打工,有钱拿,于是就去了。读了半个月,越读越委屈,索性彻底辍学,一边在村子里到处蹭饭,一边在网吧上网学东西。


  后来到项楚打工,老板项羽祖祖辈辈都是有钱人,家里的族谱据说能追溯到战国时期,祖先是一位青史有名的楚国大贵族。韩信在项羽身边工作那两年,有一对战国楚墓出土的犀皮耳杯在威尔士拍卖,项羽花了七千万匿名买下,捐给了江苏省博物馆,当时国内媒体多有报道。此条高风亮节的消息见报之后,项羽特地买了份报纸放在办公室里。


  韩信年纪小,比项羽还要小三岁,从村镇里走出来的,没什么见识,看到报纸上的数字,数了两遍“7”后面的“0”,感叹道:“好多钱啊……”韩信抬起头来,他有点近视,一双圆眼睛总是雾蒙蒙的,像两枚挂了霜的葡萄,“这两个杯值这么多钱啊?”


  项羽就把他的头按低下去,用力地揉晃着,笑话他:“小土包子,好好给我上班听到没?”


  他在别人眼里从来都是顶不成器的,只有萧何。越是这样,韩信就越是在萧何面前要脸面。


  韩信把死鱼从水坑里捞了出去,向来不理世事的乌龟探着脑袋,沿着大理石的边缘爬了半圈,又缩回去不动了。萧何好像出门去了,韩信打探清楚,就回到自己的小隔间收拾东西。


  韩信来的时候,只穿了身上的一身春装。之后入夏又立秋,萧何陆陆续续给他添了几套市面上尚不常见的衣裳,有飞行夹克,还有喇叭裤。韩信脱下自己身上穿的印着米老鼠的红毛衣,换回了自己当时穿来的洗得发白的黑扣蓝衬衫。


  韩信什么都没带走,反倒把存着他那点可怜积蓄的存折用铅笔写了密码,塞到了萧何枕头底下。

韩信冻得哆哆嗦嗦地走出去,公路边中的梧桐树一片一片的掉着肥厚的黄叶子。韩信心中徒然生出一种悲凉——


  他小时候,他妈还活着的时候,他妈卧室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全家福。那是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拍的,韩信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,刚刚能用他柔软脆弱的骨头站立。照片里,他妈穿着件毛衣开衫坐在椅子上,韩信就被兜在她暖黄色的开衫里站着,她的丈夫把手搭在她暖黄色、毛绒绒的肩膀。韩信长大了,和他爸长得特别像,可惜他妈没能见到。


  韩信步行了三小时,从市中心走到火车站。他的口袋里永远会留下几十块的车票钱,橘生淮北为枳,这就是他为数不多的生存智慧之一了。


  天色渐渐暗了,白天刚下过雨,夜幕也似是被水冲洗过,月亮出奇的皎洁。


  潮湿的秋风迎面打过来,韩信打了个喷嚏。火车站就在不远处,暖黄色的光从候车大厅老旧的窗户透出来。离这暖光越近,皎洁的月亮就越不明亮,韩信终于走到车站大门口,在室内亮如白昼的灯照下,韩信抬起头,秋风割过他的脖颈,他看到明镜一般的月亮黯淡着,仿佛比方才飘得远了。


  韩信正待转身进站,公路上忽而由远及近响起摩托车的“突突”声。


  “韩信!”那骑车的人喊道:“韩信!等等!”

韩信立住。他看到不远处的摩托车上下来个穿卡其色毛衣的文弱男人,心中忽地生出许多希望,很快又下定决心要更绝情。


  萧何怀里抱着个巨大的盒子,迎着风跑过来,半短的三七分被吹得蓬乱,脸也很是苍白。韩信情不自禁迎过去,“萧哥!”他兴奋了一瞬,而后又低落下去说:“我好怕你来。”


  “是我好怕你走。”萧何把自己怀中巨大的盒子塞到韩信手中,“不要走,我知道你聪明,你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天才。”他喘着粗气说:“打开看看!”


  韩信踌躇着扣开了纸盒的开口,借着车站里的灯光看到一个很熟悉的标牌,韩信扯出那张薄薄的纸片,上面印得都是日文,韩信只认得“手提の”。他惊道:“是电脑!”


  “是。”萧何说:“不管你和不和我回去,总有一天,所有人都会看到你的才能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有时候萧何觉得世界的时针忽快忽慢。在他二十岁的时候,每天做差不多的事,工作应酬,娶妻生子,几十年如一日,他一点点变老,时间却永远停留在一处。后来他辞职跟刘邦出来创业,时间过得便又太快了,他们从江苏到湖北又到四川,仿佛前一刻还跑着货运在收费站打地铺,摇身便赚足了身家、光鲜又体面。而几个轮回般的故事过去,再回首已是十二年后,他只是更老了一点。


  萧何很讲诚信,说供韩信上学,便从那时开始就定时在他用韩信身份证办的工行卡上存钱。韩信搭建的平台用户过百万时,萧何在卡里已经存了十三万四千二,原本想在庆功宴上,把那张卡当作礼物和奖励送给韩信。


  但被刘邦抢了先。刘邦把自己名下一半的股份都划给了韩信,韩信几乎被冲昏了头,却也没做不真心的客气,满面感激地谢了两句便签了名。两相对比,虽然有个好听的名头——完成供韩信读书约定,但这十几万实在有些拿不出手。送礼送不好还不如不送,萧何深谙此理。


  庆功宴就开在当时韩信来找萧何的那间夜总会。酒席过半,萧何挣脱了喝成酒蒙子的刘邦,独自下楼透风,远远地在扶梯上就看见韩信孤零零地在门口坐着。


  过年的时候,陈平不知从哪淘腾来了两个摇摇车,没地方放,就摆在这个夜总会门前,不伦不类到有几分幽默。韩信就蜷着腿坐在车头是奥特曼的那辆摇摇车上,怀里还抱着那份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。


  “萧哥……”韩信也喝多了,酒精的幻色浮上他苍白的脸颊。韩信扬扬手,这次大声了许多,喊:“萧哥!”

萧何快走两步过去。


  “萧哥……”韩信蜷缩在摇摇车上,仰起脸来看向萧何。此时他近乎是一种会说人话的驯顺动物,蹲在那里睁着迷蒙的眼,眼中的欲求和渴望赤裸地喷发出来。萧何几乎被烫得一哆嗦——此刻他应该退缩。


  但萧何站着没有动。


  过了一会,韩信低下头,指了指摇摇车的投币口:“我没有钱……不,我有钱,我没有硬币……萧哥,帮我投一元钱吧。”


  他再次仰起头,为所有的渴求找好了借口。


  萧何从兜里摸出一枚一元钱,投进了摇摇车的投币口。摇摇车开动起来,一边摇着一边唱:“世上只有妈妈好,有妈的孩子像块宝……..”


  韩信和萧何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。


  韩信在摇摇车上摇着,萧何就在一边站着看他。看着看着,许是今晚的狂欢使人麻醉,萧何的目光不自觉地就飘到了韩信怀里的文件袋上。


  韩信若有所觉,大方地将合同文书递给萧何,说:“萧哥学法律,帮我看看条款吧。”


  萧何恍然,摇了摇头,推据道:“早就忘光了,但……”


  韩信满脸疑问,萧何看着他那无知单薄的脸,再次摇了摇头。


  直到摇摇车一曲唱尽,萧何问韩信:“还要玩吗?”


  “要,我从来都没玩过。”韩信笑着说:“这首歌也好听,我从小就喜欢。”


  后来韩信到夏威夷度假,去清华读MBA,到迪士尼玩过山车,后来韩信有了很多很多钱、弥补了他前半生所有能弥补的遗憾。但萧何一直没有停止一点一点地在那张工行卡里存钱。


  直到韩信被那份庆功宴上签署的股权文件送进监狱,萧何已经在那张卡里存了九百万。韩信在监狱待了六年多,萧何来监狱门口接他,想了想还是在兜里揣上了那张工行卡。


  韩信走出牢门,一抬眼便看到路口处站着的萧何。他瘦得越发突出的圆眼睛猛地亮起来,然后扬起了个极灿烂的笑容。


  “我来接你。”萧何迎上去,抖开手臂上搭着的毛衣外套,披到韩信身上。


  韩信问:“萧何?”


  “是我。”


  韩信穿上了萧何递过来的毛衣外套,一颗一颗地系紧了扣子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韩信问。


  “我来接你。”萧何又说了一次,他顿了顿,揽着韩信一边走一边说:“先上车吧。”


  等韩信坐进车里,萧何才笑着对韩信说:“老兄弟们都等着给你接风呢。”


  萧何以为韩信会激动地抗议,就像以前一样,和刘邦吵起架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。或者直接夺门下车,为了这种可能,萧何甚至特意没有锁车门。可是韩信什么都没做,只是“哦”了一声,只是不再高兴了。


  萧何终于拿出了兜里的银行卡,“或者你愿意去上学吗?”他说:“我们之前说好的,等咱们从那个小地方走出去了,我供你读书。”


  韩信接过了银行卡,好一会儿,韩信说:“凭什么?”他抬起头,眼神像碎玻璃一样:“我凭什么要拿着这点赔偿金过街老鼠一样溜走?”


  萧何松了一口气。


  “这里面有多少钱?”韩信的声音越来越大:“五百万还是一千万?你记不记得我给咱们公司拉了多少客源?一个客户一块钱还是两块钱?”


  “那我们走吧。”萧何痛快地发动了汽车,然后说道:“这里面有九百万,是我给你的。”他抿了抿嘴唇:“原本是给你读书用的。”


  韩信这才仔细端详这张薄薄的卡片,它已经很老旧了,工商银行年年迭代卡面,十几年前的卡上还画着丑陋的卡通图案,边缘也无可避免地在时光的摧折下发黄。


  “抱歉。”


  “……没什么。”萧何飞快地答道。


  “我们去哪?”


  “去公海的游轮上。”


  韩信又笑了:“挺好的。”


  监狱离码头并不远,大概四十分钟的路程,许是都在郊区的缘故,韩信一下车来,觉得和在监狱里放风时吹的风有一样的味道。


  走在甲板上,韩信突然很想再和萧何说点什么,可是说什么呢?他看到萧何的嘴唇抿得紧紧的,好像不想说什么话了。难道他生气了吗?因为他在车上愤懑地向他控诉。但是萧何从前从不会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生气,或者说萧何从前从来没有对他生过气。


  ——这很不真实,几乎是梦一样的情形。


  韩信一直知道自己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和品质,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他需要做些什么,来让人忍受自己更久一点。大抵他来到这世上,只能从容地讨得他妈妈的喜欢。可即便是他妈,也因为他五六岁的时候摔碎了碗对他发过脾气。


  “你生气了吗?”韩信问。


  萧何定定地望着他,忽然心中生出许多迟来的悲悯。这个孩子已经这样老了,这时的韩信已经三十三岁,监狱的时光仿佛比他困苦的少年时代还要难过。他的头发有段时间没剪,不是犯人标配的青皮脑袋。而在头皮上支棱起两三厘米,半数都是白头发,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刺猬。


  “没有。”萧何说。


  “你就是生气了。”韩信却笑起来,“别生我的气。”他说:“我真的没有错。”


  萧何摇摇头,心越来越沉。他们坐电梯到顶层,然后爬了一层楼梯到最上层的甲板上。韩信堪称顺从地跟着萧何走到唯一的舱门前,萧何说:“再见。”


  韩信推门进去,没有回答。


  萧何在门口等了十分钟,也或者半小时,密闭的船舱里透不出一点声音。他只能听到海上的狂风掀浪和水鸟刺耳的欢叫。等到门再打开,吕雉和她雇佣的保全从门里走出来。吕雉似笑非笑得看了萧何一眼,朝他点点头,问:“萧总自己来?”


  萧何点点头:“我进去看看他。”


  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。手上沾一点血,他们起家本身就不清白,做到现在的地步,为了更长久的富贵安稳,这一点血只是无伤大雅的一点小小的罪孽。


  船舱的塑钢窗透出海的蓝色,整间昏暗的屋子都被笼罩进了海蓝色中。韩信的面朝舱门侧躺在地上,脖子里淌出大量的、炯炯的鲜血。他睁着眼,双手合为一处,卖力地向门口伸够着。


  韩信死了。萧何闭了闭眼,他实在是老了,老人总是会心软,但在更多的方面,老人更是麻木。萧何走进房间,蹲下身,拉住韩信的手。血随着韩信的移动,被拖出了一条红艳艳的蜿蜒小路。


  萧何的体力跟不太上,短短几步的距离,汗水就从萧何的额头淌满了整张脸。所幸舱门离海面只有窄窄的一小块甲板的距离,萧何拉着韩信的手,将他拖到了甲板边缘。


  萧何摸了摸韩信的脸,触到了几撮短短扎扎的胡茬,他突然想到是该带韩信先回家洗个澡的。但无所谓了,他把韩信的躯干推下了甲板。


  韩信的手,一点点从萧何的掌中滑出,黏腻的触感从掌中褪到指尖,然后沉重的拖力消失了。韩信高高地向上伸着手臂,指尖僵直地向上够着,就这样直直地坠入海面。


  萧何累得头昏眼花,他扶着栏杆,慢慢地直起腰,骨骼在他的身体内部咯吱咯吱地想着。


  他一步一步地腾挪着衰老的躯体,紧握着栏杆,一点点地从湿滑的甲板上走了下去。

  

  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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